日期：2022-4-23（原创文章,禁止转载）
我醒来的时候心脏跳得相当费劲，双手在被子的外头拳头握紧，汗出了一身。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，钻到了我的手里。我大口地喘着气，抬起手抱紧了我自己。左手腕上红如飞鸟的胎记，让我更是不安。
同样的位置同样的胎记，姐姐也有一个。姐姐叫罗宋，我叫罗唐。我们出生在八十年代的上海。
【1】
姐姐大我八岁。从记事起，姐姐便照顾我最多。我不爱睡觉，早早地醒了却不起床。我常常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，竖着耳朵听外头早市的声响。
“牛奶——牛奶——”
听到卖牛奶的吆喝声，我就会一骨碌爬起盯着姐姐望。姐姐不一会就会把热好的可可牛奶端给我。
我也有起得早的时候。搬了小板凳坐在门口，迎着卖牛奶的吆喝声一点点由远到近，看着自行车轱辘一圈圈地碾过清早湿漉漉的青石砖。我会兴奋地跑到车后座架着的两个蓝色塑料盒里挑可可牛奶，然后眼巴巴地望着姐姐拿了钱来买。
姐姐梳了整齐的头发穿了好看的校服出门上学的时候，我便开始了一天中最无趣的时光。
阿妈会在里屋睡到大下午，我是断断不能去吵扰她的。有几次顽皮去和她逗乐，屁股便开了好久的花。
阿爸一大早就会出门，去巷口的裁缝铺子做活，到夜了才归来。
我就在整条巷子里跑来跑去，或者去姨母家听她说故事。
我有很多事情都不懂。
比如说，我不懂为什么阿妈要在我们睡的时候出门工作，到我们将醒的时候才脱了高跟鞋推门回来。我不懂为什么邻居们会不喜欢这么漂亮的阿妈，不喜欢阿妈唱歌的工作。我不懂阿妈和阿爸为什么和其他的阿妈阿爸不一样，我很少看到他们俩一起出现，也看不到他们一起睡觉。
我心里一直是怕阿妈的。我和她接触得极少。她睡醒了之后便会去姨母家打麻将。她看起来冷漠，还有我不喜欢的呛鼻的烟草的味道。
有次我发烧，身体很不舒畅。我拉着阿妈的衣角，哭着央她陪我。
阿妈摸摸我的脑袋，说，“我有一个偏方。你听话，立马就好。”
我眼睛眨巴地望着她，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，反锁了门就走。
我听着她高跟鞋的声音一点一点变弱，不知所措，嚎啕大哭。
对门的李婶听到我的哭声使劲拍我家的木门，可我打不开门，也够不着玻璃窗上的铁插销。我只能声嘶力竭地喊，阿妈不要我了。
李婶没法子，骂骂咧咧地离开了。
我哭了好久，哭到气竭。
终于，我听到高跟鞋踩着青石砖的声音又慢慢近了。
木门打开的时候，我连开心的气力都没有了。
阿妈摸了我一下，“很好，出了一身汗，这样发烧就好了。我的偏方，灵得吧。”
我盼望着，我能快些长大到上学的年纪，就能和姐姐一起牵着手上学，逃开木门后的日子。
【2】
那是个五月，学校就快要放暑假，离我上学的日子也近得不能再近。
那年，我七岁，姐姐十五岁。
救护车停在了巷口我阿爸的裁缝铺，开着阿爸进了医院，却再也没出来。
姐姐告诉我，阿爸做工的时候突发脑溢血，送进医院的时候情况已经很糟糕，人一天就没了。
姐姐抱着我嘤嘤地哭，我回抱着她。
我早熟，五岁的时候守着老电视机看动物世界，在大草原上狮子把长颈鹿吃掉的那刻，我哭了。我不是伤心的哭，我是害怕的哭。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，死亡。
所以我知道阿爸没了是怎么个意思。只是我除了拥抱，什么都给不了姐姐了。
阿妈的精神并没有垮掉。她在人前哭得很惨，回到家又画了精致的妆容，照样上她的夜班。
姐姐生气地指责她，你怎么能这样！
阿妈甩手就是一巴掌，他去了，我不工作，谁养你们两个小兔崽子！
往后的年月里，阿妈和姐姐经常有口角。
这个时候，我会紧紧地拽着姐姐的衣袖，不让她离阿妈太近。或者有意无意地挡在姐姐前面，不让阿妈伤害到她。
我和姐姐就这样相偎相依彼此相伴了两年又两年。
【3】
我11岁那年，姐姐参加高考。
我放假在家，打算用一整天画一幅画送给她。
姨母急急忙忙拍门的时候，我正弄了一手的水彩。
“罗唐，你阿妈呢？”
“还在里屋躺着呢。”
姨母不管不顾地冲到了里屋，“罗宋走到水里去啦！”
我的耳朵嗡嗡地响，走到水里去了，是怎么个意思。
我没魂地跟了姨母和阿妈走，走到了姐姐去学校必经的那条河。
河边站了好多人，打捞的人，看热闹的人，却没有比我更失魂落魄的人。
一个人大叫了一声，一队人抬着担架就往那边跑。“人捞上来啦！”
姨母和阿妈跟着往那头跑，然后是呼天抢地的哭声。
我呆着没有动，颤抖着，心脏跳得相当费劲。
我看着他们在姐姐的脸上蒙了白布，抬着担架从我的身边经过。滑落在一边的左手腕上，有个和我一般的红如飞鸟的胎记。
【4】
阿爸和姐姐不在了，阿妈的妆容抹得再厚，也青春不再了。她的夜班下得早了些，随之的，她经常带一个男人回来过夜。
有时我会刻薄地想，我更宁愿她是每夜带不同的男人回来过夜，也不愿她有份稳定的爱，她不值得。
这男人住进来的第二年，我考上了一所寄宿制初中，便很少回家了。
可每个月，他都会转好几次电车跑到我的学校，请我吃一顿好的。
我朝他发脾气，“你没有必要对我这么殷勤！你和我阿妈有关系，和我没有关系。”
他也不生气，下个月继续来。
他问我说，“你就把我当成你的阿爸不行吗？”
我说，“我连阿妈都没有，哪里来的阿爸。”
【5】
后来我才知道，他真的是我的阿爸，生身阿爸。是姨母说漏了嘴。
姨母说，“你现在可好啦，阿爸阿妈都在身边，不知比罗宋那丫头多了多少福气。”
我逼问她，她便过来搂着我，像小时候讲故事那样。
“我和你说一个故事吧。
在老上海的弄堂里，住着一对新婚的夫妻。男人是个裁缝，赚点小钱日子稳稳当当，女人长得好看唱歌也好听，每天晚上都在歌厅献唱。他们新婚的第二年，便生了个女娃子。
男人让女人放弃了歌厅的生计，一是可以全心全意照顾宝宝，二是也不必再和那些阔少逢场作戏。女人不依，说是热爱唱歌，且歌厅来钱快，刚生了个女娃需要更多的积蓄。
两个人都不愿意退让，便埋下了矛盾的种子。加上两个人的作息不一，见面见得少了，感情也就淡了。
慢慢得，有风声传到了女人的耳朵里，说男人在外面偷人。
女人请了歌厅里的保镖查，竟然确有其事。
女人很伤心，帮忙查的保镖就在旁安慰。日子一久，两人便生了情。
几年过去，女人发现，自己又怀了孕。女人想都没想，就坚决地要生下来。
为了保住这个孩子，她暂停了歌厅的工作，日日夜夜和裁缝在一起。
生下的这个小八岁的女儿，竟很得姐姐的喜爱。女人想着，不可以对任何一个女儿有偏爱，不可以让旁人起疑。她便恢复了一向的冷淡。
可是有了小女儿，男人并没有改掉偷人的坏毛病。
女人断断续续地和保镖保持着联系。
一天，保镖再也忍不住让女人受委屈，带着一群人进了裁缝铺把男人好打了一顿。
男人自知理亏，没吭声。
可过了几个月，该是被打坏了脑子，在铺子里就脑溢血身亡了。
男人死以后，女人觉得对不住孩子，就想在孩子的身上花更多的功夫。
可是两个孩子都和她没了亲近。她看着她姐俩互相照顾，觉着也是好事。
谁知姐姐在背地里开始查她，觉得女人和男人的死一定有关系。
当姐姐花了四年的时间暗暗地查出这中间的纠葛的时候，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阿妈，不知道该怎么看待死去的阿爸，更不知道应该再如何疼爱她最爱的妹妹。
所以姐姐留了一封给姨母的遗书，投河自杀死了。
姐姐死后，女人觉得应该给小女儿一个完整的家，便和保镖重修旧好。
女人不知道怎么和小女儿坦白这其中所有的关系。所以她跑来和姨母说，如果有一天小女儿问起，就把真相全部告诉她。不要让她如她姐姐一般一个人伤心地查，绝望地接受。”
【6】
我从姨母家走出来的时候，整个衣襟都已经被眼泪打湿。
我在月色下慢慢地走，走到了阿妈在的歌厅。
这是我第一次听阿妈唱歌呢。
她从不唱给我和罗宋听，我们也从来没有跑过来听她唱。
阿妈的歌声，的确极美。
我回家打包了我所有的东西，留下了一张纸条，逃离了老上海，这个拥有我所有童年记忆的上海。
我坐着绿皮火车一路南下，我的目的地是一个无比温暖的地方。
我留下的纸条上写着，“阿妈，阿爸，再见。”
【7】
我从梦里惊醒的时候，罗宋从我的脑海里呼啸着穿过。
我看到她的眼泪填满了原本干涸的河，然后她用眼泪淹死了自己。
她说，“逃吧！逃吧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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